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半导体之外的张汝京
5年来,我与张汝京曾经深聊过多次,但一起喝茶却是第一回。而这次喝茶竟然是他卸任中芯国际总裁兼CEO之后,最冷清的日子。
而我还很窝囊地摸错了茶馆所在的小路。经过地铁、出租车、摩托车三次倒换之后,我终于赶到那里。路上,我一个劲埋怨自己,还时不时地向司机发着无名之火。
他已经与朋友聊了近一个小时,没有任何埋怨。他并非想象中得那么低落,反而一直在安慰朋友。见到我时,他说,非常感谢我那天发给他的短信。
这是一个寒冷的下午,天色昏黄。然后我迅速喝了几杯茶,心情立刻温暖起来。
但对他来说,却有点不一样。毕竟,加州败诉、卸任中芯职位、赔偿和解,这一切对他来说,不是那么温情、温暖。
不过,这个黄昏,张汝京仍然在CBN记者心中留下了他的温情的前半生——他的职业生涯之外的片断经历,他的家庭,尽管某些片段并不特别清晰,甚至带有误读的可能。
他生在1948年的南京。那时国民党军队正节节败退。他的父亲张锡纶,一个毕业于河南焦作工学院(抗战时期与北大工学院合并)的学生,那时,早已是国内炼钢领域颇有名气的人物。
“我父亲学的是矿业学,他一毕业先到了上海炼钢厂。”张汝京谈起父亲,满眼忽然活泼的色彩。
他说,父亲之后又去了重庆炼钢厂。在那里遇到一个周姓专家,而周的夫人,也正是张汝京的父亲与母亲结成姻缘的“红娘”。他的母亲,早期在澳门教书,然后到广州,随后去了大后方,曾做过分析火药的工作。
结婚前,他的父母因工作原因曾短暂分离过,但显然浪漫的情感滋长着。之后,他们在南京结出了爱情之花。
但父母这些经历对张汝京的影响显然沉积的。因为,出生不到1周岁,张汝京便被抱上了开往宝岛台湾的船只。
“我知道,台积电的曾繁诚先生是自己登上船的,那时他才5岁。”张汝京忽然笑了。他说,那个年代,父母带他去台湾,充满了偶然,因为,之前他们也曾在大后方工作过。
他似乎忘了喝茶。他开始聊他的台湾时光。他说,父亲后来当了高雄兵工厂第7所所长。受他影响,他从小就喜欢呆在工厂里,看工人工作,他喜欢里面的生活。多年过去,仍有人记得被称为“小三儿”的顽皮。
这似乎奠定了他在德州仪器的运营经历。他帮这家公司建立过十多座工厂,分布在各个国家与地区。而今,在大陆有他亲自参与规划了5座工厂。1997年,他还曾参与过无锡华晶工厂的创建。
这个热爱工厂的人,21岁那年去了美国,并在那里拿到硕士、博士学位,一待就是34年。其中相对公开的正是20年的德仪经历。那时,他作为公司代表,曾多次接待来自大陆的官员。因此萌生了前往大陆创业的想法,于是49岁那年申请提前退休,前往大陆。
之后就是相对清晰的职业经历,似乎人尽皆知。谈话中间,谈到他的哥哥——从事医药工作却参与过无锡华晶半导体创立的张汝翼。
然后他无意中岔开了话头,谈到了他的姐姐。他说,跟母亲一样,姐姐几乎一辈子在教书,一直教到61岁,就是张汝京现在的年龄。
“她在美国教的是特殊学校,后来又教小学二年级,太不容易了。”他说,最佩服姐姐的英语,他在美国待了34年,发音上不如姐姐标准。
我伸过胳膊,给他倒了一杯新的热茶。
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创业经历上,小心翼翼。他的基本情节,与外界了解的印象似乎无异。
但他显然隐藏了许多,比如他与台湾地区检方的矛盾,大陆内心旅程,尤其是几天前的公司败诉事件以及他的卸任经历。在这种场合,我反而克制住自己,不想触动他的敏感。
他只是有意无意地提到老对手张忠谋以及曾繁诚。他说,张忠谋永远是他心目中敬重的师长。
他更愿意谈台湾,那里毕竟有他的青春时光。他没有再度谈起因被当地检方起诉而无奈放弃的台湾户口。他心里显然充满矛盾。
“在台湾,面对那帮人,我就是不讲闽南话,但是,在美国,我就是坚持讲闽南话。”他敲了一下桌子说,过去,有些人观念狭隘,他们认识不到大陆的价值。
过去几年,他两次给我讲过,很想回台湾看看家中老房子,其中一次是台湾地区领导人更换后,一度让他激动万分。他说,老房子是一处公房,没有产权,很早就被转给了他人,所得的钱充当了他与姐姐的学费。
一段家庭与故乡的回忆,撩起了他的温情。他再度平静下来,说每段经历都是“主”的指导,没有后悔,他会开始新的生活。
61岁的年龄,他没有掩饰新的职业生涯。他说,自己在学校的时候,兼拿过水利学方面的学位,一直对能源情有独钟,希望在这方面有所作为。
“你猜具体是什么领域？”他狡黠地问。
“太阳能,中芯不是在做嘛。”我说。事实上,中芯太阳能业务已成为其主要利润来源之一。
他喝了杯茶,没有否认。然后分析起国内太阳能现状,以及新的产业机会,他似乎忘记了参与32年的半导体产业。
正在谈论新的职业规划被一个电话打断。他的夫人开车来接他,马上到了。
我趁他离座接电话的时刻,付了账单,算是填补一下自己迟到的愧疚。他进门后,发现账单已付,立刻有些不高兴,说怎么能这样呢。
他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,夫人已到楼下。他说夫人要开车送我们到地铁口,我与朋友婉拒了他的好意。在新的职业生涯开始前,这个每天工作很晚、经常出现在一线的中芯创始人,实在应该多多享受家庭与生活。何况,又是这么一个清冷的时候。
他坚持了一下,最终放弃了。寒风中,拉开车门的一瞬,他的夫人Scarlett女士的声音飘了出来,一件白色外套没能掩住她的苗条身材。Scarlett曾是他的纽约州立大学校友,在一次由他俩主演的学校话剧中,他看上了Scarlett,最终追成夫人。
最后时刻,张汝京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,大约五六秒钟。他说,愿主保佑大家,一切都会好起来。然后他慢慢拉上车门,越野车迅速消失在上海的寒风里。
